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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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章来源于十月杂志,作者苏沧桑

十月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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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蚕记

苏沧桑

农历四月,我把一些细碎的时光给了一百条蚕,它们回馈我最后一头“春天的小兽”。

农历四月,我把一个*昏和一个凌晨给了十万条蚕,它们抵达我,以一束光的形式。

春天的桑树林

一、起初

那时我不知道,会只剩下最后一条蚕。

放大镜下,一百条蚁蚕匍匐在桑叶上,像一百头无知无畏的小兽穿行于森林。发丝般柔细,灰白色的头部,墨绿色的身体,毛茸茸的足。足有八对,三对胸足把持桑叶进食,四对腹足驱使身体前进,一对尾足附着在桑叶上。此时,它们正用力跨出腹足,身体向前推进,头部扭向身后,像一头头回望的小鹿或幼狮。

起初,它是桑树的害虫。五千年前某一个清晨,也许午后,一位先人发现了它吐丝的秘密,从此,它被人类驯养,涅槃为丝,前往深邃和广阔,美如浩瀚苍穹。

我将一百头小兽连同桑叶的森林倾斜着倒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钻了四排小孔用于透气的塑料盒,用一根很小的鹅毛,将粘在桑叶上的它们轻轻扫到了新鲜的桑叶上。它们仿佛蠕动了几下,又仿佛没有,实在太小了,看不清。

它们来自湖州某村某个养蚕人家,被装在一个快递包裹里,穿越年暮春的一场雨,来到了杭州春江花月小区的丰巢柜。我捧着包裹穿过雨地,在电梯里遇见邻居家的一条大狗,感觉到它亲昵地逼近,我本能地将包裹紧贴前胸,脑海里奇怪地跳出了几行诗①:

农桑将有事,时节过禁烟。

轻风归燕日,小雨浴蚕天。

当它们还是一粒粒蚕种时,它们曾被哪个女人紧贴在胸口孵化?经过了谁的双手喂养?

伴随它们而来的,是一整套微型养蚕工具和两个保鲜袋的桑叶,据说放在冰箱里能供它们吃半个月。我用清水将一片桑叶冲了一遍,用纸巾轻轻沾掉叶面上的水,晾了五分钟,又用开水冲洗过的剪刀将桑叶剪碎覆盖在它们身上。十来分钟后,桑叶出现了一个个小小的孔洞,探出了一头头小兽的脑袋。

一百头勇猛的小兽,在食物的森林里奔突奋进,狼吞虎咽般啃噬着桑叶,如镰刀收割麦浪,风卷着残云。我仿佛看到,湖州新市镇勇兴村秀才桥沈桂章家,十万头勇猛的小兽,正在桑叶的森林里奔突奋进,发出春雨打在万物之上的沙沙声,整个天地被雨声织进了一只巨大的茧里。

这是我第一次养蚕,这一百条蚕于我,不是一百条蚕,而是沈桂章家的十万条蚕。我们相约一起养十万条蚕,但我无法和他们一起日夜亲手喂养十万条蚕,便在家喂养一百条蚕,假装和他们一起喂养了十万条蚕。之间相隔六十公里。

我将盒子放置在书房的书桌上,将两朵从湖州含山蚕花会上带回的蚕花放在盒子旁,祈祷一百条蚕平安。笨拙如我,未必能养活一百条蚕,但沈桂章家的十万条蚕一定会平安,一定要平安。

桑树开花

二、月精灵

书房安静如初。书房还是有点不一样了。推开房门,我看见一双双正在四处逃窜的眼睛。我相信,之前,所有的书,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花架上的瓷盘和花瓶,还有书架上的相片和奖杯什么的,都已经醒来,用鼻子探寻着一百条生命的陌生气息,用眼睛寻找着它们,用耳朵聆听着它们。窗外,月光也将脚用力粘在窗玻璃上,向内张望。

月光窥见小猫银河和小野趁我不备,从我脚下悄悄溜进虚掩的门,蹑手蹑脚跃上书桌,耸着粉色的鼻尖深深嗅着它们,惊奇地张大了瞳孔。像是从气味里读懂了它们的语言,达成了某种默契,它们次第轻轻跃下书桌,从我脚下溜走。

等到整个世界熟睡时,书页里的那些人,会不会也醒来,从书架上轻轻跃下,打量那一百条新来的微尘般的小小生命?猜测它们来自大地深处还是寂静月空?

那本有着月空般深蓝封皮的书,是康熙《御制耕织图》。南宋临安於潜县令楼璹曾作《耕织图诗》长卷,图文并茂详尽描绘了耕织农事,多年后,康熙南巡得遇《耕织图诗》,对织女之寒、农夫之苦“惓惓于此,至深且切也”,命内廷供奉焦秉贞在楼绘基础上,重新绘制耕图、织图各23幅,亲自题写序文,并每幅“制诗一章”,又命木刻家朱圭、梅裕凤镌版印制,“用以示子孙臣庶”。其中的《织部诗》呈现了浴蚕、二眠、三眠、大起、捉绩、分箔、采桑、上簇、炙箔、下簇、择茧、窖茧、练丝、蚕娥、祀谢、纬、织、络丝、经、染色、攀花、剪帛、成衣等一整套完整工序。

此刻,宣纸上的男女老少们纷纷跃下桑枝、墙头,或从蚕架后探出身,从茧簇前抬起头,或挪开染缸,爬下织机,穿过深蓝色的封皮,跳下书架,跃上书桌,与一百头小兽窃窃私语。一个月后,它们的生命将与他们一起,在时光之河里永生。

一款叫作“口袋妖怪”的游戏中,有一个月亮伊布,也称月精灵,会接受月亮的波动而进化。黑色的毛,红色的眼睛,身上的环状花纹是耀眼的金色,在沐浴月光后,这些花纹会微微发光,唤起不可思议的力量。

一百条蚕沐浴在微弱的月光下,月精灵般微微发着光。这一夜,我与它们一墙之隔。墙的那一边,有多少个夜的精灵在对话,我一无所知。对它们未来一个月的命运走向,我亦一无所知。

一年一度的蚕花节1

三、入桑林

*昏,我进入一片桑林,像进入自己的名字。父亲为我取名源自“沧海桑田”,儿时所有的人唤我“桑桑——桑桑”。东方古国不用金戈铁马慑服远方,用最柔美的力量,一枚绿茶化为无华杯水,一片柔桑化为如水丝帛,不具统治性,却摄人心*。

我和我的影子,连同一片桑林,倒映在桑田与桑田之间的一大片水域中。多么普通、多么安静的一棵树啊,在时光里静静站了五千多年,时光选中它成为“东方自然神木”,选中曾日夜噬咬它的虫为“蚕”,让它们相互成就,在人类文明进程里,璀璨如火石,如光,如电。

这是农历四月初十湖州新市镇勇兴村秀才桥的*昏,我随沈桂章夫妇,踩着被雨水泡软的泥路,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穿过一片片桑树林,像三条船淌过一浪一浪的碧波。我的耳畔响起《诗经·桑中》,响起汉乐府《陌上桑》,响起南北朝的《采桑度》,我看见康熙久久伫立采桑图前,画中的年轻男子爬在桑树上往树下扔着桑葚,树下一位男子撩起衣襟仰头去接,一位红衣孩童蹲在地上捡掉落的桑葚,康熙仿佛听到了桑田中采桑男女的欢声笑语,题笔道:

桑田雨足叶蕃滋,恰是春蚕大起时。

负筥携筐纷笑语,戴鵀飞上最高枝。

在*昏的桑田里,没有戴鵀鸟,也没有踩着桑梯爬上桑树如鸟儿般歌唱的采桑女们。空中一匹骏马形状的晚霞飞驰在桑林之上,雨后粘成一团的湿气,被一声声锐利的“咔咔”声啄破。

骏马,沈桂章看不见,如果有戴鵀鸟飞过,沈桂章也看不见。他抬着头,“咔咔”地剪着桑枝,眼睛看向虚无。花甲之年的脸藏在一顶灰布帽下,很瘦,身上是一件印着一行小字的蓝布工作服,脚上是一双*绿色的旧解放鞋,整个人显得有点旧。他的头循着声音转向我们,白亮的目光无着无落。几年前,他的白内障手术失败,几近失明。干杂活农活,采桑养蚕,倒是一点都不妨碍,如他所说,手感在的。

这一片桑林,喂养着家里三张半蚕种、十万条蚕,桑叶一采完,就要赶在天黑前将桑枝剪完,否则,枝条就老了,不好剪了。

邵云凤剪一枝桑枝最多只需一秒。左手抓住桑枝,一拗,右手的剪刀顺势一绞,一枝枝桑枝,瞬间臣服在她两条老桑枝般的胳膊之下。一棵桑树有七八根桑枝,她五六秒就能完成,而我用了两分钟,虎口已被压出一道道深红的印。这些印她也有过,十三岁就有过,岁岁年年,如今早已变成了老茧。夕阳挂在一棵桑树上,她“咔咔”剪下去,夕阳没有掉,掉落的是一颗颗发紫的熟桑葚。桑葚很甜,他们没空吃,白白掉在地上,每一棵桑树下的泥地都被洇染成了紫色。

从蚕种孵化到收蚕茧,约一个月,每天三点起床,四点半喂好蚕,天一亮去地里采桑叶,采好桑叶再回家吃八十岁老母亲烧的早饭。二十四小时要喂三四次,其余时间采桑,剪枝,整理桑叶,晚上九点多喂好蚕,十点多睡觉,一天睡四五个小时。最辛苦的,是三天之后,蚕快要做茧了,像一垄垄正在灌浆的水稻丰收在望,桑叶要喂厚一点,照料得要更勤一点。

这是“辛勤减眠食,颠倒着衣裳”的一个月,也是担惊受怕的一个月。

第一怕,是断粮。几年前,秋蚕将熟,整个杭嘉湖地区所有桑叶都被虫吃了,好不容易养大的蚕,到了最后一周活活饿死,几乎绝收。

怕蚕宝宝生病,僵掉。

怕蚕茧卖不掉,十五天后就会变蛾,咬破蚕茧,茧子就废了。

怕蚕茧卖不出好价钱。

沈桂章是名闻方圆百里的养蚕能手。他当过兵,当过村支部委员,办过水泥厂、福利厂,养蚕养了几十年,以前每年要养十几张蚕种,楼上楼下七间蚕房。人们只道他蚕养得最好,他自己知道,窍门是有的,主要还是用心,平时桑叶铺得薄一点,蚕间隔得稀疏一点,这就意味着要勤喂,多花工夫。和江南大地上无数养蚕人家一样,勤快,是本分。

“我们这一代人养好了,就不养了,儿子他们不会养了,太辛苦了。”他声调平淡的话语将被暮色吞没时,我用力抓住它,心中黯然。是啊,五年后十年后多年以后,还会有集体合作社和蚕桑基地继续养蚕,有桑基鱼塘长久的保护传承,但散落民间的养蚕人家恐怕真没有了。

“你们也不希望儿子养吧?换作我是你,也不想儿女那么辛苦。”我说。

“对啦!你说得太对了!”他的声调骤然高起来,显得很兴奋,仿佛遇到了知己,说出了他最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

如他所说,现在条件好了,农村跟城市差不多了,做其他事也能挣钱,养蚕实在太辛苦了。

暮色如雾,渐渐淹没桑林,淹没桑田与桑田之间的那片水域,水域倒映着最后一缕霞光,也倒映着一板车桑叶和两个人:邵云凤在前面摇摇晃晃拉着板车,沈桂章弯腰手扶着车尾,像一条晚归的船,驶过田埂,渡过村口,穿过两棵巨大的火桑树。通往家门的窄窄的小路上落满了桑葚,泥地被桑葚汁洇染成了大片大片的紫色,像开满了迎他们回家的鲜花。

一年一度的蚕花节2

四、十万蚕

凌晨四点,蚕在桑叶上发出春雨打在万物之上的声音,与真正的雨声交织缠绕,将天地织进了一个巨大的雨茧里。

一个影子破茧而出,穿过幽暗的长廊,向着蚕房缓缓移动。影子形状奇特,像一头行动迟缓的怪兽,又像一棵移动着的树——一个瘦小的女人驮着一大篓桑叶,低着头,腰弯成90度,右肩特别夸张地耸起,布编的篓绳紧勒在右肩上,像要将她整个人吊起来。长廊的顶灯照在她花白的头顶上,照不见她的脸。影子在地上蹒跚前行,被长廊外飘进来的阵阵春雨打湿。

凌晨四点,我穿过雨,穿过秀才桥村口一棵棵火桑树浓重的影子,踏进沈桂章家的院门时,听到了雨声,喘息声,桑叶摩擦墙壁发出的沙沙声。

邵云凤将一篓篓桑叶驮到蚕房里,喂给十万条蚕。曾经养过十多张蚕种,三十万条蚕,楼下楼上七间蚕房。楼上的她驮不动,沈桂章和儿子驮。沈桂章驮一篓桑叶摸着墙壁走,她在后面帮他托着桑叶篓。

将桑叶轻轻盖到十万条蚕上,像给一垄垄的庄稼施肥。空阔的蚕房地上,平铺着一垄垄稻草,稻草上爬满密密麻麻的蚕,像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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