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

煤矿的幽灵


煤矿的幽灵

聂尔

我经常会说我是在煤矿长大的。当我这么说时,我是带了点炫耀的意思的。我在煤矿长大,这表示我曾经每天都能看到从地下升到地面上来的煤黑子们。他们的样子那般触目,但他们看我的眼神却是不可捉摸的——那蚕蛹般的眼白像是游走在宇宙中的虫子;我曾经和他们共用一个池子的水洗澡,那是 他们洗澡用的水。我亲眼看到,他们的身体黑黑的,通体都是表情,仿佛被贬黜的神一般,我敬仰并畏惧他们;像是他们的手臂的延伸,那时我经常能看到一座高大的选煤楼,这高大之物使我永远地置身在了低处。在那个低矮的时代里,是它画出了我的童年的天际线,在它之后世界便已然被截断了;我知道我们那个矿区的神秘的井口大约在哪个地方,他们正是从那里出入的,但我却从未有机会去看过,我不敢去看:投身于井口的命运令我莫名地畏惧;我只去看过人们打造金丝网的车间。金丝网就是井下的天,是他们顶着的天。我惊讶于井下的天以它的无数的孔眼,揭开了我们的上面的天空的真相;我曾经去过矿工食堂吃饭,那是一个对于童年的我来说堪称巨大的场地,里面有着阴影般的起伏和不可思议的裂痕,像是他们留下的脚迹。我每年一次去那里吃毛头丸和别的美食,但我并不晓得这些美食自何处来,我不知道是他们的血汗使我大快朵颐。这些带着愧悔的食物的记忆成为我的记忆链底端的事物之一;至于那黑色群像中间的每一个,我那时还无从得以把他们从众神之中一一分辨出来。我所记得的是,我的一个表哥经常去找当革委会主任的我爸,要求把他从井下调到井上来,我爸这个革命委员会主任总是用革命的大道理臭骂他一顿,并正告他,既然农民的儿子们在井下,革委会主任的外甥就也没有任何道理上到井上来。每一回我的表哥都被骂得像一只惊恐的兔子,两只眼睛血红,充泪,瞪得好大。我的表哥使我瞬间又看到了那些戴着安全帽,通体炭黑,按时升地的黑色的神们。他们中没有谁来找过我爸,他们自然是不会来的,因为他们代表着岩石,阴影,山的背面,雷电的源头,以及我所能认知到的非现实之一种,而我爸则是代表着阳光,秩序,权力,革命,现实,独断和希望;

而另一个……我现在说的是我的一个堂哥。当我的堂哥从一座远处的煤矿来到我们矿,从一名井下采煤工变成了一个井上的机电工时,他几乎从不到我们家里来,尽管是我爸使他从井下来到了井上。他仿佛仍旧被煤层压着,他仿佛仍旧被隔离在人群之外。他个子矮小,沉默寡言,面带悲伤。他骑一辆和他本人差不多分量的自行车,像一个骑桶人一样骑行三十华里,翻山越岭地每天晚上回到他的家里,去听他老婆对他的咒骂。在几乎被榨干成一具伛偻的骨架之后,他晚年的部分时光是回到他做井下采煤工时结交的一个情人那里度过的。他当然知道温暖存在于何处,火焰在哪里燃烧,但这仿佛从阴影深处暴露出来的真相,激起所有人的愤怒和鄙视。他死得很孤独,死后也很孤独。他的儿子揍过他。他的丧葬费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他的形象永远在我心中;说到我自己……当我终于长大了,我首先当了一名见习护士。我竟然能够——仿佛那一切都发生在一夜之间——为受伤的矿工,我的黑色的神,包扎伤口。在他的胳膊上,一条巨大的伤口像一朵灿烂的桃花,其中有着大大小小黑色的炭粒,我得用盐水把它们洗出来。当我摘取他的胳膊上那些黑色的花蕊的时候,他的眉头是舒展的,脸上带有些许的笑意,像是在凝望着某个未知的远方;哦,我还是再说我自己……所有的这些记忆和遗忘,构成了我的童年的煤矿。我必须得认识到,从小到大,我的煤矿弥漫着一股荒凉而又壮烈的气息。那是我的氧气。我的伙伴们喷吐着这样的气息说话,做一切的好事和坏事。最杰出的姑娘则可以瓦斯爆炸般地冲决她所在的生活,震惊所有邻人的道德和虚伪。我曾经在长达半生的时间里携带着这股气息。它使我无畏于世界,无畏于人们,无畏于我所到达的任何地方。但我并不懂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并不知晓这气息所围绕和供养着的地狱之火。实际上,直到现在,也就是说贯穿我的一生,我的身上之所以有着某种气概(假如有的话),无非也正是得自于这地狱之火的照耀……很久之后我明白了,我受惠于我的煤矿,我的童年,少年,我的氧气,以及它所供养着的地狱之火的照耀。以至于我能够孤身走到现在,以至于我是如此的黑白分明,绝不放弃,以至于在樱花季节的某一天,我来到了一座华丽的不属于我的矿山。这里叫做凤凰山。所有的樱花都含苞待放,树下人头攒动,扰扰攘攘。我跟和我一样跛脚的一位女士,就像一个梅菲斯特分为了两个性别,我们并肩隐秘地行走在人群中。昔日的煤矿在地面上展开,世界更其倾斜。我得安慰于她的眼光,我对她说,我嗅到了煤矿的气息。我这样说其实是为了召唤。说完这话,举目四望,我看到我的身边尽皆幽灵,包括她,包括我,所有的一切都刚刚从时光隧道中喷吐而出。我和她站立在时光隧道的出口处,看不见的微风从我们的身边袭然而过。我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我拿一只脚轻轻地拍了拍地,抬头望一眼飞在头顶的无人机,然后我低下头来,脸孔朝着下面,身子却向上飞升起来,变成了一只健于飞翔的乌鸫。我用我的(乌鸫的)分开的双眼,俯视着分呈于两面的越来越远的渐次辽阔的下面。

年4月13—14日写于兰煜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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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jcnie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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