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的雨

胶东的春雨一般是清明之后才有的。

春天的雨刷拉拉地下，先是濡湿了房上的瓦片，然后润黑了远处的山岚。天地一片朦胧，远处雾气蒸腾，山景如仙境缥缈。

农家破烂的院落里，大公鸡忽扇着翅膀抖掉身上的雨水。大白鹅一条腿站立着，脑袋插在翅膀底下，雨点慢慢从她身上滑落，非常从容的样子。母鸡和鸭子一脸惶恐叽叽呱呱叫着找地方避雨。

后院的男人在家打骂女人，声音很大。下雨天打老婆，闲着也是闲着。

饲养院里的牛犊子哞哞叫起来，耕牛也跟着叫。我更愿意把这种天气的牛哞理解成一种哀叹。牛们知道，这一场春雨过后，就跟着一场拼搏气力的春耕。

生产队长挨家挨户喊男劳力下地。男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家门，扛着铁锨，一边往地里走，一边赞叹好雨。农活，是不用队长安排的，大家都知道“下雨挑水沟，刮风拾石头”的旧谚。下雨天农民要把地沟地堰修整好，播种之后好浇地。

春雨过后山绿起来了，水也活起来了。

溪水似乎多了些。春水铮铮淙淙流淌着，像是琴弦上奏出来的轻音乐。小鱼从下游上来了，摇头晃脑的，见了人倏忽远逝。

人们掮着犁具上山了，吆喝着牛，跟着狗。春耕季节所有劳力都要上工，山里人欢马炸。运肥、扬肥，深耕、细种。女人们也出工，穿的花里胡哨的，也跟男人们打情骂俏。

春耕春种大约得忙活半个月。种的是玉米、大豆和花生。小麦是年前秋分时候种上的，这个季节正在地里杀气腾腾地绿着。

二月刮海风，三月下春雨，下了春雨好播种。四月五月天大旱，旱天收麦子。

五月端午节之后收完小麦就到了雨季了。

胶东已经旱了整整一个春天了，麦垄上套种的玉米苗都蔫头耷脑，苦苦挣扎活着。

西北天上的乌云上来了，天一阵比一阵黑。伴随着乌云的是霹雳和闪电，雷声狂作，闪电狂舞。

整个村庄在雷鸣闪电中瑟瑟发抖，大家都在等着，整个胶东都在等着。

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了。

阵雨点砸进浮土里，浮土将它包裹起来，形成一个个泥蛋蛋。远看尘土腾起很高，遮天蔽日。不过雨越来越大，很快尘埃就不见了。

大雨哗啦啦泼下来，房檐成了瀑布。

雨点打在水桶上噼里啪啦响， 变成战鼓的轰鸣。

有人家灼热的屋瓦突然遇上暴雨噼噼啪啪炸裂。开始漏水了，好多人家开始翻找脸盆饭盆洗脚盆接屋内的流下来的水。打骂声，抱怨声，找梯子上房坡换瓦的各种声音。

院子里的公鸡母鸡都不见了，大白鹅还在找地方避雨。鸭子成群结队在院子里乱窜，偶尔驻足歪着脑袋谛听渐行渐近的雷声。雷鸣从远处过来，像极了农村石磨的隆隆声，低沉，愤怒，压抑着一种力量。

突然一道强光闪电，跟随着“嘎拉拉”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鸭子们吓得集体倒在地上，两条腿朝天蹬跶着，嘴里呱呱呱狂叫。

村外远处的山岚看不见了。

溪流的水突然变得浑浊起来，越来越大， 灌满了河槽，夹带着上游裹挟来的树木杂草，飞泻而下。

夏天的雨最邪性。下游晴天，上游下雨，河水暴涨，往往冲走牲口和人口。

夏天的雨时急时缓，扯连不断。有的时候会连下三五天。

雨歇了的时候，大家都穿着蓑衣斗笠，走出家门，到河边看水。也有好事者不顾道路泥泞，走到水塘水库边看水，然后告诉大家：

水库的水满了，今年浇地有水了。

言语间充满喜悦。

夏天下雨的时候，农民是不上工的。打发老婆穿着雨衣去地里摘豆角*瓜辣椒茄子，炒几个小菜，去供销社打一瓶散酒，几个好友喝酒聊天。聊谁家的女人漂亮，谁家的孩子出息，也聊年景桑麻。

连续下五六天的暴雨，后边照例会有好几个晴天的。这个时候农民照样不干活，地里泥土溏了，一脚踏进去没过膝盖。艳阳高照，水汽蒸腾，河水逐渐变清了，河水也小了许多。沐浴水库的鱼上来了。沐浴水库的鱼喜欢沿着河道跑到上游来撒欢。

农民带着孩子扛着铁锨拎着水桶下了河。河水刚没过小腿。他们开始抓鱼。

在水浅的地方截流，河水从别的地方流走，截流的地方水越来越浅，鱼儿就跑不动了。动辄就能抓一水桶。不过没有大的，大多是一扎长的白漂子。

鱼多的时候用铁锨拍打，鱼们震昏了就逮上来。

鸡蛋糊裹上油炸两遍，金*焦脆，这种小鱼 下酒。

女人们大清早成群结队相吆着去了石崖山。石崖山上有望不到边的松树林，松树上这个季节长了毛毛虫并且成熟了，变成了“松毛蛹子”，一串串挂在松针上。女人们挎着篮子，带着剪刀。——松毛虫蛹子有蜇人的毛毛，需用剪刀连松枝剪下来。傍晚回来的时候，一般每人都会有一大篮子松毛蛹。她们在河边湿润处用麦秸生火，连松枝带松毛蛹扔进火里灼烧，烧掉外边的毛毛，剪开茧子剥出蛹子来。松毛蛹子通体暗红，皮薄肉厚，有松香味，油炸后比其他蚕蛹要香的多呢。女人们做好了，看着孩子吃，看着老公吃很是欢喜，全然不顾身上被蛰又痒又痛好几天。

农村的孩子最喜欢这样的日子。大人们也喜欢。

下雨天是农民的星期天。

立秋到处暑之间的雨是秋雨了。秋雨很讨厌的。

一般说来，秋雨比春雨来得急，但不如夏天的雨暴烈。秋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满眼是渐*的秋色，天气也冷了。雨点打在枯*的玉米叶上发出刷拉拉的响动，也打在院落之间枯*的梧桐叶上，雨水积累多了，从梧桐叶上突然倾落到地面上。

秋雨打在身上会冻得哆嗦的。

秋雨下一两天不要紧的，如果连续滴答五六天，玉米和*豆就收不回来了。花生得从泥泞中掏出来，很累人的活儿。

秋雨再怎么下，远山的轮廓还是清晰的，甚至能看到山顶苍翠的松树。

年6月1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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